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有句云:“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中国书法肇于甲骨文字,衍而为大小篆、隶书八分,无论契于甲骨,抑或刻之砖石,皆以瘦劲而立骨,骨既立矣,而血肉附焉,从而形成中国书法艺术的重要审美原则。从契刻发展为用笔书写,这条原则仍然适用,乃至在绘画上,便有南朝谢赫约“骨法用笔”。后世帖学兴盛,笔法弄巧,变化无状,然而不论怎样变,中锋而立骨总是第一要义,骨不能立,纵能巧变,犹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书谱》云:“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兰沼漂萍,徒清翠而奚托。”故杜甫之诗句,非仅指肥瘦而言,其要义乃指书法之骨力,骨力遒健,字方通神。有人以颜字之丰润驳难杜诗,谓杜老执于一偏,实乃皮相之见也。
读林凡先生的书法艺术,我对杜甫的“书贵瘦硬方通神”有了更深的理解。林凡先生是一位画家,深通“骨法用笔”之道。乃至在书法上,他也坚定地实践着这一审美原则。他笔下的甲骨文、大篆、隶书乃至行草,率皆瘦劲爽健,无一丝肥脂赘肉,如千秋古藤,凌空白鹤,俨然一派道骨仙风。
东晋以来,行草书盛行,士人争以遒丽为尚,而以王羲之冠其首,然羲之之书,兼具骨力遒丽,故识者谓之“韵高千古,力屈万夫”。后世帖学末流,但挹其遒丽,而失其骨力,乃至蹇怯如三日新妇。清末碑学雄起,力倡雄强之风,康有为谓北碑之美,曰魄力雄强,曰点画峻厚,曰骨法洞达,皆倡劲健之风而矫靡弱之弊。此乃呼吁书法回归原始的审美精神,故而得到书界有识之士的极积响应。清季、民国以来,书坛巨擘大率出自碑学阵营,足见天意民心,书道艺理。观今日帖学再兴,与碑学并行不悖,书坛呈百花齐放之势,乃时代之进步。但不能以此否定碑学的历史功绩。
林凡先生明确主张他喜碑而不喜帖,喜大篆而不喜小篆。这完全是个人的艺术选择。每个艺术家的风格定位,都有其多方面的原因。林凡先生性格刚直不阿,坚毅弘忍,历经坎坷而其志不磨,适足见其坚质浩气,丹心铁骨。他以瘦硬通神为其书法的风格选择,乃是其性格禀赋的生动写照。经历过太多的得失荣辱,大起大落,林凡以冷峻的超脱与彻悟,已不再需要任何的浮华和矫饰,只有一副铮铮铁骨,在秋日晚风里泠然作响。而小篆的规旋矩折,按部就班,自然也不是林老的性格,他更喜欢大篆那种平淡天真,自由自在的艺术状态。这就是林老和他的书法艺术。
然而林凡先生对艺术又是认真严肃、一丝不苟的。且不说大篆对于字法的严格要求,使林凡倾注了极大的精力,从而达到了从随心所欲不逾大局的境界,光是骨力线条的锤炼,就绝非等闲可以达到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提按丰富的线条,因其装饰性强,总有可以遮丑之处,而纯用中锋的骨力线条,则对用笔力度和节奏感的要求更高,少有怯弱,就一览无余。看林凡先生的线条,如浑金璞玉,漏壁画沙,百炼精钢,化为绕指,他把工笔画的线描功夫用于书法,使二者融而为一,充分体现了驾驭笔墨的深厚功力和高超技巧。
林老的结体和章法以平和简净为尚,不以花哨炫目的技巧悦人,表面看似乎平淡无奇,实则是一个很高的境界。孙过庭说:“初学分劣,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林凡先生的平和简净,即是一种绚烂之极复归平淡的通会境界,所以无论你看他的篆隶和行草书,不论是放笔直取,还是略施小技,拟或是用篆隶之笔写行草,以及在篆隶中表现行草趣味,无不是下笔中规,随心所欲,真正达到了人书俱老的境界。
当代书法竞技化趋势越来越明显,书家为入展获奖而创作,就难免追逐时风。我无意否定展览竞技的意义,只是认为,在竞技书法之外,个人风格的坚守是不可缺少的。尤其像林凡先生这样能融诗书画为一体的艺坛耆宿,无疑在一个特定的意义上代表着当代书坛的艺术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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