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林凡,气质上是个诗人,且带有一种楚人的浪漫情调。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不懈的探索精神。
我这种感受开始来自他的书画作品。我翻读了他在日本画展期间东京为他再版的画集。除精选不多的速写、素描、印章、书法外,画集主要收入他工笔画四十余幅。印工精致,接近原貌。我逐阅每幅作品都泛起一阵阵新颖感觉。它表现力很强,又那样赏心悦目,可谓自成一家。我从未见过这种兼融传统手法与现代绘画技巧而又属于工笔的画法。新奇的勾画喷洒,将平常物象一一赋予灵性,总是比本来的模样生动,连浑噩的石头也那么富有情味。色调总是那么葱葱茏茏,流动着动听的韵律。作者诡谲的构思,总要引导你反复思忖,让你去咀嚼一种特殊幽趣中的思、情、香、韵。这很合乎我艺术赏玩的口味。
林凡为自己的创作定了个“小格局,低角度,窄视野”的规范,因为他坚信“妙在渺小”的法则。认为这有助于深入挖掘蕴含于小事物、小人物、弱小者,及无名花、草、山、石中的真性灵。这是很独到的见解,做起来肯定不容易。但这种倾向自然很受人们的首肯。可说是他人格与画格的一种追求、一种素质、一种品位。
他画的小草,丝丝叶叶,明晰如缕,又浑然成趣。比常见的草地干净利索合规格。在山谷,在水边,在河滩,在高山之巅,都具风韵。一个统一的性格是不怕霜欺,总是蓬蓬勃勃,精神抖擞,萋萋成团,团团成阵,越是风雨之中越挺秀。那细丝般绿叶是一笔笔画下来的。林凡说画小草最累人。真是小处着笔,却在画面整体上呈现出一片片旺盛生机,壮观景象。作者往往让这一笔一勾中才有的溪石幽草构成一个个清新境界。
怡情于我的那幅《晓风》翠柳,认真辨析,枝叶树干,似柳非柳,但我权且认定它是杨柳。看画人有个习惯,总要认准个什么。其实对艺术来说,毕竟不是生活自身,何必为此叫劲儿?你看那画面摇曳生姿,婆娑起舞,那情调不是可以让不同读者去自由感受么!或谓春情春梦,如醉如痴,诗也在此,梦也在此;或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多情自古伤离别;或谓杨柳岸的晓风使画家一阵灵动,及至笔下,又误入太虚幻境。这都是很难说的。好的画,既单纯,又丰富;既好懂又能生出许多麻烦,引出各种反馈,以至相互各执一端,讨论起来认真又热闹,这是常有的兴会。然《晓风》画出了绿色的生命,永恒的恋情,人生的飘忽,或对祥和世态的憧憬。它飘洒悠扬,蓬蓬满树,瞭然脱俗,清新爽利于披肩发般流畅之中。雅洁风采则来自对绿叶的情绪对等与感应契合。这其实并不奥秘。自古以来,骚客词人都以在大自然中寻觅自己情绪的对应物象而见长。一切象征、联想、暗示、隐喻都是为了将所觅见得的物象美化且情绪化。突出形象的鲜美,要与众不同,只此一家。以至它是怎样迷着你,你是怎么恋着他的,要有生动的表现。因此再现出的形象要尽可能富有感染力。往往是越脱颖而更隐含;浓缩了才有省略;平常的更动人;渺小得很崇高;富色彩韵律反拙朴无华。正是林凡的画,让我得出 这种概括。《晓风》就是如此。无疑这一切来自客观世界。但若无艺术家的这种梦幻意识与浪漫情调,出不来这种审美处理及其创造性方式技巧。谁能把握得这么诗情画意并赋予这大千世界以人生趣味和哲理呢?那只有文化修养较全面的艺术家才行。
林凡相当全面,功底厚实。博览群书,是个读书迷。完全是自学自通,未进过什么艺术学院,却早是美术教授了。从小喜爱谢灵运的山水诗,王摩诘的诗中画,对屈原更是魂魄系之,在他童稚的艺术心田里扎下了深深根系。还对李贺与李商隐迷恋不已,以至于他自己写的诗,诗家们读之为“诡谲雄奇”。他的书法也为专家们所称道,赞之曰“畅爽颖奇”。都少不了“奇”字。我以为他的画大抵与他的诗、书一样,得力于他的语言功力,取决于他浪漫个性中难有的永不满足的不重复自己的求索精神。他背负着画箱,着意行进在崎岖的窄小山径,不畏艰辛,去登上那一个个险峻山顶。便站在那高山之巅,俯瞰着纷繁物色,茫茫人间,又走下来去抚摩那无名的根、藤、草、石。于是,藤条变得一往情深,探寻着各自的前路,相怜相助,从不回头。清冽泠泠的山溜,谁能知道流淌了多少悲愤的眼泪,洇湿了树,洇湿了石,洇湿了过雁声声。还有浑噩拙朴的山石,也有着迷人的悠久,或坦白得令人心醉。难道这些都是“妙在渺小”的奇谲效应么?
林凡深谙任何艺术家都不能“占尽风情”,这才选择了渺小。道理很简单,所谓芥子须弥,见微知著,倒是常规。但实践起来谈何容易。这里不仅显示了画家的高明,还暗示出足够的才力。我是这样想的,作为一种艺术追求与规范,即使是十分科学的,也少不了负面作用。只有高明,才能在“小、低、窄”的框架中翩翩起舞。正是这一局限,才能显示才力。此其问题的一面。问题的另一面是任何规范都是可以突破的。实际上林凡时常突破他的规范。这是因为,创作取材,可大可小,大与小不过相对而言,宽窄高低也是如此。《林凡画集》中的《海祭》、《白鹭涅槃》等作品,无论从题材、格局、视野、气度、艺术构思与历史的深刻性上,恰是“小、低、窄”的对立。画面所呈现的景象是咆哮的烈焰浓烟,似海湾浮油着火,菩萨的慈悲心肠也逃不了它的猛扑,因为火是没有心肠的。另一幅画面则令人忆起大兴安岭的燃烧,其壮烈是因为呈现了超脱生死之大境界。白鹭觉醒了,信念坚定得如同雕塑。前者是屈子精神的绵延,后者令人想起郭沫若的浪漫诗情。两者都是奇丽的梦幻景象,充乎期间的是一派浩然正气,可谓雄视千古,予人以深刻的审美昭示,这是林凡并不拘泥于自身规范的佐证。
诚然,林凡画作,令人感受最深的还是他幽渺中的深邃意境。即使如上述烈焰燃烧的题材,依旧是含蕴的,隐迹而立形的。“幽”,是他艺术个性之所钟,也是他几十年的磨难所铸就。他的艺术天赋,童年就已显示出来,应该早就能蜚声画界。偏偏历史不经意地捉弄他一回,弹指间三十年过去,白尽了他满头秀发。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才给他带来整个80年代的时来运转以至誉满京华。三十年厄运倒成全了他的深刻与顽强,铸就了他沉思的习性、悲悯的情怀,幽渺的探求倾向。甚至时有玄思妙趣涌来,率尔操觚,便成佳作。谢灵运梦谢惠连得“池塘生青草”名句,林凡则在一个“四五”前夕于忧愤中以《青草池塘》为题,画出了一片浓郁的绿,绿中一颗“白钉”,是伫立沉思的白鹭大半的画面,池塘倒影成竖流状,似忧愤中之顿悟,幽邈无际,清新郁勃。是精工细描,然看不出刻意以求,而天趣旁流,旨在画外。林凡所企冀的,正是画中的春意溶溶。而另一幅《寒潭吟》则是一片萧索之秋韵,与春的企盼恰成对照。潭畔古老树根纵横杂沓,似栅栏为隘,虽别有洞口透出光亮,但整体是水天一色的灰暗色调。引颈伫立的白鹭依旧是画家的自况。自题的“白发秋姿学楚吟,寒潭木叶啼风雨”,令人情驰那泽畔行吟的伟大爱国诗人屈原,看来是画家有意无意中之点题吧!
林凡画中多白鹭。我问他何以如此。他说:“儿时在家乡,开窗望田野,稻田里全是白鹭。风一吹,稻叶一弯,白鹭就象一颗颗白色的钉子。”于是我知道是绿野中那一个个白色的音符跳进了画家的心田,种植了他后来画中这一派生机中之主角。童年生活中的深刻感受,赋予他以灵动的象征,或翘企,或深思,或感奋,或觉醒,我一概视之为林凡自己。无论斜阳独恋,裙裾互挽,古塞秋思,白发吟哦,山客来归,火中洗礼等等这些画面中的白鹭神情,即使他发自无心,那我也觉得有意。
因此我问林凡,每作画前,是不是一切都构思精确了才动笔,一切都已胸有成竹。而回答是相反的。似乎灵感一来就动笔,动笔之后听任自然,随性所之,自由式发挥,只求真率自如,合乎心性。说话间他拿出一本《中国美术大全》瓷器部分,指着一幅幅古器皿的造型赞不绝口。而我看着酷像他画的石头着色。林凡说:“凡丰富的东西都是质朴的。比如这个器皿。又比如诗句‘明月照天山’,多美。却极好懂。”这使我们联想起刘熙载的“野者诗之美也”。不雕不琢,富有野味;这就是诗,诗的美,在于雅。林凡的画高雅得像古代山水大家的格律诗,又颇富野趣,极易看懂。画面中的泉、石、藤、根很吸引人,而感受深刻的则是这野趣中的风雅旨意。这是种功夫。一枝一脉中有恢弘是功夫,野趣中有雅韵是功夫,精于摄取又归于平淡是功夫。
故林凡作画,重在意工。即以意为先,在立意上力求精粹醇浓,蓄之已久,方可喷发。这里有两半功夫。一半求其精深以超超领先,一半求其浏亮以人人能解。出人意外的构图、色调、技法,将读者引入可达到的内域中领悟,这是两个连在一起的追求过程。故他的画,普遍呈现出一种幽邃境界。
林凡笔下,见不到眩怖的场面,但有着醉人心田的色调。无妖桃秾李,是茂草繁枝;没有登楼舒啸,但有小径通幽;未见雄鹰展翅,却有白鸽回翔,黄鸟交交,群雀戏雪;看不到喷雪般的飞瀑,然可聆听那山溜之泠泠……。他的“三小”主张在于予寻常景物以浓酽色彩,出画面的秾丽,存画里的情志,去实现一种深邃浓重的清幽。这确是林凡作画构思、手法、设色的独有情调。不为人所注目却组成大自然的普遍角色,一旦摄取到他笔下,既有工笔所要求的再现之逼真,惟妙惟肖,又寓托着画家的情性与求索,表现出一种独有且深刻的审美思维与主题。
中国画大体有工笔与写意两大类。林凡曾谈到工笔笔墨较缜密华滋,技法上以十当一,是用加法作画。若用工笔达到洗练,或写意做到缜 密,应当都是可行的。最好画工笔不见堆砌繁复,画写意不见恣肆荒率,而这都有赖于意,有赖于工,有赖于意匠经营。这是他发表在《中国书画》十五期上一篇《意工》的文章上说的。指不论什么画,画什么,都是赖意工之领先,即以意为先,贯穿着意,又离不了工。社会上似有一种误解,以为写意比工笔高超,道理是工笔不过形态的贴近,虽然很美,却无泼墨所造成的意趣,殊不知细笔写实,要求意与工,水墨写意,也要求意与工。不是常见水墨画之缺意而又更谈不上工么?在意字上下功夫,在工字上去立意,这对画什么都是一样重要的。甚至有些初学作画的人,习焉不察,不重视工笔基础就画起写意来,终因功底不行,成不了器。相反,底功打好了,才谈得上立意并实现其意,以抒发诚挚的胸怀,骋驰艺术的襟抱。将写意与工笔两相比较,前者求神不求实,求韵不求形,重意境的玄秘或气势的超拔,可收奇妙之效,但有一条,功底得扎实,在实与形上有过硬功夫,变形的画面挑不出毛病,找不出破绽,是里手冒充不得的。而工笔则是实中求神,形中求韵,每一形象实体的惟妙惟肖所构成的整体,亦需重意境之幽邃或气势之雄奇,韵味无穷。前者好似“山色空濛”,后者已经“水光潋滟”,一虚一实,各不相同,但意工则一。因为这是决定神韵与境界的一以贯之的内核。
林凡画作的底蕴浓厚,是他意工理论的基础,也是它的产物。他那些标题多带“秋”字的作品比带“春”字的作品艺术上更超拔些。这是否与年岁有关难说,但与深沉有关则是肯定的。深沉是积累的结果,也是常思考的结果。积累加思考就得出 各自的幽深。以《秋雁》题篇的壮美而又博大,是深开掘的一个可喜收获。画家一变他的清幽奥渺而沉郁稳实,可谓气势磅礴,横绝为雄。震撼着你的心灵,不得不面对 着它而感叹天地之悠悠。画面中题诗为李贺的“凉风雁啼天在水”。雁群就在这水天一色的萋萋秋草中下落与升空。深蓝的天空是人字的雁阵,深蓝的水上是舍不得离开这块栖息地而又非离开不可的雁群。整个黄土高原长城般高耸于前,构成恢弘的格局,高远的角度,广阔的视野。若说它是画家的自我超越或突破也行,却依旧是通过最费工夫的小草与最需意匠经营的黄土纹理与色调所形成的黄土气派裁构而成。依旧是林凡之作,又确有别于林凡此前之作。林凡忌讳重复自己,便向他试探着的深广度前行,“三小”中演出了恢弘、高远、广阔的大戏。似乎中华历史就从他所规定的这个黄土高原的断面匆匆来去,历代不知留下了多少飞鸿或深或浅之爪痕,或亢或吟的鸣叫,是预示且鼓舞着后人的继往开来么?此作之雄浑质朴,就是黄河流域黄土高原自己,就是中原一带的自然风貌,但能说不是画家个人文化结构的涵养之产物么?我真想说只有林凡才能画出它来,任何其他画手各有各的路数,怕学也学不来的。它不仅仅发自一种艺术气质,更是一种文化气质的精鹜。林凡的画多姿多变幻,生活中似有却无。让你觉得现实中普遍存在,但哪有这梦幻般优美的姿容,是如此动人心魄!而且,他的画虽然让你遐想,却也证实着人生的妙趣无穷。这就是林凡么?
谈林凡所取得的成就,变异精神贯穿其中。而一理掌握了变的法则,路子就会多起来。画史上有个金农,是与郑板桥齐名的扬州八怪之一,林凡为他写了二十万字的传记。此人博学好古却极有变异精神。林凡折服他艺术上全方位的多变、常变、突变,变得大胆且世所罕见。林凡赞赏这种艺术探险精神。本已得心应手,偏又改弦更张,扬弃已见成效的方法,来一个爆发式转身跳,跳到另一自创的格式中去,来证明自身的艺术能量与上下求索的气概。金农磊落痴情,富童心,所以有这种傻劲与幼稚行为,而林凡得意他。这真是惺惺惜惺惺,谁也奈何不得的。然而搞艺术有点痴情,痴情于人,痴情于艺,最好是赤子之心常在,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至于金农的“不谐众耳,唯矜孤吹”,这不是太年轻气盛,眼里没有群众了么?你林凡为何也唱这个孤调呢?我这个普通脑瓜是想不通的,这肯定只有成熟的艺术家而又永不懈怠才能做到。
林凡湖南人,在山西生活了二十年。长期北方底层生活,习与性成。原来的楚文化根苗在中原文化的沃土中成长起来。这不仅使他健壮、富有,体现出优生的态势,且积之以厚,便需分门别类,使之相互嫁接,构建出自己的体系,方能发之以精异。在如何继承优秀文化传统不断完善自身文化基础这一前提下,林凡重视外来文化特别是西方绘画中多样技法的借鉴。他艺术探索的触角伸向中外古今,民间官府。他这十年在运用多种绘画手段来实现创新的实践中所取得的成绩,看出时代意识对于他的推动所起到的决定性作用。不可想象一个在现代意识面前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的人能成为艺术家,正如同一个缺乏文化根底的人能成为艺术家,岂不荒唐?
我这篇短文只是就林凡的工笔画妄语一通。未涉及 他那些同样优美沁人的速写、素描、水墨,更无能旁及他的书法、印章。现在请允许借录林凡一首七律中的两句以为结:
“些许微吟成感慨,万千高调亦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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